2010年5月6日 星期四

父親們,兒子們——孽子台灣


父親們,兒子們——孽子台灣


廖志峰(允晨文化發行人)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我們的血裡就帶著野性,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



——《孽子》



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舉辦第一屆「閱讀台灣.探索自己」徵文比賽,書單開出,白先勇老師的長篇小說《孽子》,列名其中。我開始尋思這其中的意義。

這是一項極有意義的徵文活動,它的重要性不僅在發掘作家,更是鼓勵閱讀和書寫,從而發現自己和反視自己所在的台灣。台灣作為一個島嶼的存在,有它命定的島嶼性格與宿命。先後來到這座島嶼的人,操著不同的語言,傳落不同的文化,各族裔語種的發展,隨同人的命運開展而在這裡延續交錯,像藤蔓一般地糾葛。台灣的歷史並非只單線發展,而更像是各權力群屬的輻射湊泊,端賴如何看待,如何書寫;最重要的是,講述者的權力位置決定一切,中國作家張承志在《鮮花的廢墟》中所提到的「勝者的歷史」,就是這個意涵。公元曆1949年線,也屬箇中具體代表,一個歷史洪流的大河灣。但是,1949年以前呢?

語言環境就是族裔活動的生態描述,福佬語、客語、日語、原住民語/南島語,語言標示出的主從位階,就是權力分配以及權(詮)釋權力的消長關係,現今眾所聚焦的1949年大敘述,以及上接的歷史系譜,剛好顯示因為一個新語言/權力的進入,而相對使原本的語言/記憶系統消音,有一整代失語的人,包含你我的父親們母親們,失去對自身經歷和歷史的敘事;失語,因而被動地沉默,成為1949年以後的歷史點綴,或旁觀者。這樣,我輩只能透過文字閱讀,重新去發現在最後覆蓋的表土之下,更生猛真實的島嶼圖像。

這個閱讀與書寫工程,與其說是歷史的,政治的,還不如說是更生物性的,人文式地探索存在。當然,因為各自的傳承不同,我們也會耙梳出不同的記憶和敘述系統,如英諺所說,Like Father,Like Son,我們的身分認同因父(啊母親呢)親們不同而相異,只是剛好相遇在台灣——相逢有樂町。在台灣,真正的失敗者並不是將「失敗者」大寫的族裔,反而是相對失語的群屬;失語,而失去了對自身歷史的權(詮)釋,在新社會的位置也就此不同,啊!人的命運,因人而傾軋擠壓。閱讀,正是要去找出被遺忘或被掩蓋的一代人的存在心影,重現我們的Mother Tongue,母親們的舌頭/語言。

在這個始點,從重新來看《孽子》,或許更可體會出不同意涵。「孽子」作為解碼密語,功能性十足,從字義上來看,即可知不屬於主/正流位置,非主流價值。在政治上的影射,其實也是屬於1949年以後大撤退來台的人,正是︰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在社會面,「孽子」則代表一種對堅不可摧的父權/異性戀世界的衝撞,一種邊緣人;在文學上,《孽子》開出的同志書寫,把視角伸入社會邊緣,從一個邊緣位置切入,看流離邊緣的人,相濡以沫,深度書寫,悲天憫人。這些邊緣人因1949年大撤退而加入更多元背景的成員,或者說,這是人性的故事,自然聚合。《孽子》以台灣特有的颱風意象席捲文壇,衝撞父權社會最大的禁忌,在戒嚴時期開出不同的缺口,勇氣驚人,又力道十足。其中不只有濃重的鄉愁,但更濃重的,是書中肅殺的軍權氣息和父權陰影。孽子們總活在父親的陰影裡,難以掙脫。在真實生活裡,就算是在宗教,不管是基督教或伊斯蘭,也難以寬容,因為違返上帝/第一因造亞當夏娃/男女分立的本意,只有人,才能彼此寬容。但弔詭的是,寬容,是屬於上帝的權力,是父親們的權力,被逐出伊甸園的孽子,終難以救贖。這本書沒有最終的救贖,只有命運/敘述的循環,小說不是在結尾時又洩漏這種天機嗎?

《孽子》最早發表在1977年,在《現代文學》復刊號第一期連載,1983年結集成書,這本小說在寫實的程度上,簡直是諧擬台北同志活動區域圖,有真實的街道名稱、具體的公共場所,對饑餓的描寫更是著墨頗多,彷彿要從大啖食物中渲洩人的基本慾望,但更現實的意義是,對蜉蝣一般的人生,寄予深度地同情理解,大筆寫出的人道關情\懷,令人動容。一直以來,世人咸以《台北人》為白先勇老師的代表鉅作,對《孽子》多以同志小說目之,但這本書其實對時代樣貌氣味樣貌的書寫更具體濃厚,撼動人心。這本書以簡筆勾勒彼時的大台北地圖,新公園,三元街,萬華,中山北路,中和鄉,三重鎮南機場等,有如親歷,書中人物有包含不同族群背景,如外省第二代的李青,李青的本省籍母親,阿玉,老鼠的客家嬸嬸,外省籍楊教頭,楊教頭乾兒子原住民青年阿雄,外省籍背景大官傅老爺子、王尚德,當然,還有因敗戰來台被革去軍職李青的父親。這是一個時代縮影,一群人來到台灣安身立命,又因緣際會,不分背景,在新公園裡共同造出一個叛父的孽子世界,以父親的肋骨。這個血裡帶來的孽子,在義大利版《孽子》(Il maestro della notte)是如此呈現,據朋友珮玲告知:”Il maestro della notte” 的英文直譯為”master of the night”,義大利文本來是指在夜間出沒的一種吸血鬼,被借用來當做書名,一來影射春青鳥們異常的生活型態,並帶給讀者奇異的聯想,二來讀起來既好聽又響亮,與英文版的書名 Crystal Boy 一樣,都是音義兼顧的妙譯。雖說是水晶男孩,但這世界的撲朔迷離,難以測度。

但「孽子台灣」的意思是什麼?《孽子》的命運和台灣的命運有什麼關聯?從衝撞父權/殖民體制的角度來看,「孽子」的命運和台灣的命運其實有某種相類似的底蘊,都在努力掙脫父權社會/殖民勢力的宰制,尋求自己的前程,尋求平等的認同和接受,同志的出櫃和大聲喊出台灣的名,道路同樣坎坷。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讀來別有感觸。我把《孽子》讀成台灣/邊緣群屬的寓言,也看成一種指涉,面對中國強權或黨國體制,台灣的命運,需要自己的努力來救贖。主流的價值是由有權力者所定,發現真實的自己,追求自己的命運,或許可以從閱讀得到開悟。「反者,道之動。」這是寫作《出中國記》的康正果給我的啟示。


我們的血裡就帶著野性,就好像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


生在台灣,長在台灣,颱風地震注定與我們相終始,對孟子所說:「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體會應該也會有所不同吧。不同時代的孽子,各有要挑戰的命運和承擔,這是我所讀到的,「孽子」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