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7日 星期五

佳作: 劉子淇 / 迷霧中的光芒

迷霧中的光芒

《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閱讀心得


當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保持沉默——我不是共產主義者
當他們追殺社會民主主義者,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社會民主主義者
當他們追殺工會成員,我沒站出來說話——我不是工會成員
當他們追殺猶太人,我保持沉默——我不是猶太人
當他們要追殺我,再也沒有人為我說話了。
【馬丁‧尼莫拉--First they came...】
記憶裡最深刻的黑暗,從來不是沒有月光的夜晚,也不是拉上窗簾的房間,而是明明和所有人處在同一個空間,卻使我們聽不見對方聲音的霧。

我居住的城鎮從不起霧,卻時常颳起突如其來的狂風,那個嘈雜的中午也難逃命運般任由風放肆地喧囂。

颯颯、颯颯
飛沙走石瘋狂襲來,走在天台的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抬手擋在眼前,才不至於被隨風而來的沙塵傷到。
颯颯、颯颯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終於安靜下來,脫離手臂保護的雙眼卻只能看見一堵白色的牆。

起霧了。
霧中,站著一個女孩,約略十多歲但小我一些的年紀,她就這麼愣站在路中間,直盯眼前某處,我隨她的視線望去,那兒只有撒了一地的午餐。女孩呆愣著沒有下一步動作,顯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在繁忙的午餐時間、如此多人面前,這情形確時會讓這個年紀的女孩不知所措。
“總會有人去幫她吧!”我對自己說道。
為了讓自已沒有罪惡感,我刻意放慢速度,至少必須親眼看著她接受幫助並脫離困境,這熱鬧的天台人來人往,我想,總會有一個人罷,總會有的,總會……

然而──沒有人停下。

人群如潮水流動,但在我眼中呈現的流水竟是黑白的,唯一的彩色集中在那個無助的女孩身上。
再看看圍繞在天台的濃霧,我頓時醒悟了。原來我所見的,並非因自然因素而起的霧,而是由於人們的冷漠、麻木、怕麻煩的心態,建構成黏稠的沉默,一層又一層糊在名為現實的紙張上,使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恐懼占據我的心頭,徬徨的程度彷彿墜入無底深淵,無止盡地墜落到更深層的黑暗,就算最後一絲光線消失都無法停止。黑暗,深深烙印。

還記得半年前,曾佔據新聞版面一段時間的特教學校生對生性侵案嗎?相信大多數人對此事雖有印象,卻並不十分清楚。隱藏於這起被隱匿了數年之久,涉案學生高達164人的案件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臺灣南部某特教學校2009~2011兩年之間,三百多餘名學生中便發生高達一百多起「生對生」的性侵害╱性騷擾案,行為人與被害者都是聽障生,年齡從小二到高三不等,且「男對男」的案件比例高達六成。如此駭人聽聞的狀況,外界始終毫無所悉。
直到人本教育基金會召開記者會,並指陳該校在管理系統、師資條件及教育方式出現重大缺失,才讓社會大眾得知此事。只是教育部長出面道歉、監察院彈劾十多位失職公務員後,整起事件便如船過水無痕,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
如今可能仍有孩子正在受害、或是加害......
【imet--聽見沉默在吶喊!】
該校除了大多數老師、生活輔導員不懂手語,無法與學生溝通外,最大的問題在於:老師根本無心教學,對學生的家庭、情緒、生理狀況私毫不關心。不僅僅是老師,上至行政人員,下至生輔員,這些人眼中從來沒有學生的存在,只要自己領得到薪水,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這樣的心態不僅造成學生無法獲得正確的性知識,由於他們的求助一次又一次的被忽視,更使單純的孩子不願再信任大人,只能選擇沉默地站在迷霧中。

錯誤的最開始從來不是孩子,一切都是環境塑造的。

巴奈的《流浪記》中有這麼一段:「我以為我並不差,不會害怕,我就這樣自己照顧自己長大,我不想因為現實而把頭低下。」
可是,到底有多少人真的能抬頭挺胸地面對擋在眼前的濃霧?

《國王的新衣》是許多人兒時的床邊故事,不願承認自己愚笨的國王穿著根本不存在的衣服走在街上,人們竟也跟著稱讚那看不見的新衣,直到天真的小男孩戳破了這個可笑的謊言,才結束一場鬧劇。故事中,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從來不是國王沒穿衣服一事,而是所有人──從王公貴族到販夫走卒──心知肚明的沉默。
當國王經過他們面前,想必他們心中正恥笑著他的愚蠢、恥笑著身邊的人的愚蠢,但這何嘗不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呢?因為自己的沉默、盲從,即便知道事實仍沉默不語,默默藏在跟自己一樣的人群中,不願站出來冒著人們驚異的目光大聲說出:「別再欺騙自己了,他什麼都沒有穿!」
人類,是這樣一種膽小的生物。
當真相如國王般赤裸地顯現在人們面前時,太過真實反而使多數人不舒服到選擇遮住雙眼,原本錯誤的事在大多數人都看不見的情況下,似乎也變得正確了。

《沉默》的作者陳昭如說:「沉默,就等於是默許惡行的存在,而默許惡行,就是罪行。」我們必須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

那個瀰漫著霧的中午,我同那群無情之人一樣,無聲地走過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聽講,即使拚了命地試圖遺忘,強烈到無法忽視的罪惡感,仍伴隨著異常清晰的,那個女孩的孤單身影,如潮水般淹沒我的頭頂、如藤蔓般緊緊束縛住我的身心,令我呼吸困難。
「膽小的人啊!這就是你罪惡的代價!」我彷彿聽到有人厲聲斥喝,大概是我所剩不多的良心在嘲笑我罷。

良心、正直、正義感,許許多多美好的元素在加入沉默的化學藥劑後,氧化為恐懼、罪惡感,以及必須背負一輩子的見死不救的罪名。這罪,與殺人何異?

著名韓國小說《熔爐》中有一段話令我不寒而慄:「如果長時間體驗過霧,就會看的見前面。」
我也曾長時間待在充滿霧的山上,縱使眼睛習慣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投射在視網膜上的依然只有白色,前方的道路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的。我想,之所以說「看得見前面」,不過是對這單調的色彩習以為常後,在腦中形成了「前面的路都是白色的」這種可怖的想法吧!
連一句「需要幫忙嗎?」都說不出來的我,是否已經習慣了這個被霧籠罩的世界,進而成為造霧的幫兇呢?然後,我將帶著洗不掉的前科,成為學校隱瞞霸凌事件老師,或是即使公司使用違法添加物仍知情不報地作業員,也可能當上政府官員,對賄賂行為遮一隻眼閉一隻眼。再不回頭,無論選擇哪條路,我都將成為一個只能唯唯諾諾過一生的大人。

我不想批評任何人的價值觀,因為各人自有不同的理念,但是我一點都不想成為那樣可悲的大人,我的理念即是順從自己的心,坦率而無所畏懼地為所有需要我的人吶喊、奔走。

《熔爐》中的角色徐幼真的話切實的刻印在我心裡:
「我從不想改變世界,只是為了不讓別人改變我而奮戰。」
無論是遠大的志向、雄厚的資金,抑或堅強的心理,任何一項改變世界所應具備的條件我都沒有,我也沒有傻到認為區區學生能對因久未變革而腐朽的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我只是堅持著自己最初的理想──為無助的人盡一份心力,縱使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力量。

也許有人會質疑,我僅僅是名尚未成年的中學生,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如何協助弱勢者呢?
我想,關心社會事件、關懷身邊的弱勢成員,就是我們幫助他們的最好辦法。這方法或許像是老生常談,大家都清楚,但這行為雖然看似簡單,實際執行的人又有多少?人們從不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而是不曾實行;人們明知應該伸出援手,卻選擇保持沉默。我們的怠慢、冷漠,害更多弱勢者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不要再將關心限制在想法,因為我們的關懷,正是迷霧中唯一的光芒。

在沉默的迷霧中,我提著名為關懷的燭火。我知道自己極有可能摔跤、受傷,但是我不怕,因為我知道,有人正等待著這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