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6日 星期四

[中學組]陳文成博士紀念獎:楊張建南/ 山與我的回憶


山與我的回憶/楊張建南


那天收到了老師從台北寄下來的書,我隨意翻了幾頁,書裡有些照片引起我似曾相識的回憶,漸漸我想起一段埋藏於腦海深處的往事……曾經我悠閒度日,隨著年齡增加,終於難逃升學壓力的魔爪,每天戰戰兢兢地生活,生怕一不留神,機會將與我擦身而過,彼時我的求情、哀哭或者怒號,都再也無法將它喚回。也許再也不會有那樣生活的機會了!美好的事在回憶裡有如曇花一現,想要重來似乎是不太可能。


看到《山、雲、與蕃人》的簡介時,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衝動,雖然「蕃人」兩字映入眼簾引起一陣不適(這個詞彙現在雖已不具殺傷力,但對曾經被這兩個字傷害過的我們,仍能體會字面底下的歧視感覺),但這並沒有影響到我對這本書的求知慾,當時有人和我說這本書也許太專業太艱深,但我聽不進這些建議,我想讀,也開始讀了。

相片們勾起沉沒已久的回憶、不斷激起回憶的浪花,書中每張圖都和我的回憶相符,靠著一張張照片,我一片片地拼湊,突然,曾經美好的回憶全都湧現,我開始陶醉在美好的氛圍裡。

腦中首先浮現出小學三年級時,和父親兩人帶著簡單行李攀登玉山的畫面。當時還小的我,哪裡知道「登山」是什麼?不加思考就答應父親的邀約,開車抵達玉山登山口,那裡立著一塊石碑,題著「玉山登山口」五個大字。我們把行李拿到石碑下,往它的後方看去,我嚇了一跳,一大片碎石坡橫躺於石碑後方,看不見源頭、也找不到底端,我驚嘆大自然不容小覷,默默把行李背上肩,和父親緩緩向玉山走去。

我們沿登山路徑向前,父親的背影引導著我,高度漸升,感覺到溫度隨高度而下降,小道兩旁雜草叢生,看不見叢外的景色,只見頭上一道淡藍色的天空,腳下碎石路形狀不一,不知不覺走出那段令人感到孤獨的雜草林,接上高山針葉林,陽光一點也透不進來,只有冷風往我疲憊不已的身軀吹來,我無力招架,只好停下腳步、放下背包,將外套和水瓶拿出來,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也為自己倒一杯。我坐下來,心想:日子平平淡淡就好,何必到這荒郊野外受苦呢?心中掙扎著到底要放棄還是堅持?正當我困惑不已,父親突然拍拍我的肩,說:「你看前面的房子,那是我們今天要睡的地方,有沒有看到那邊的人很快樂的樣子?白天時候他們應該也和你一樣──哦不──是應該比你更慘。加油,兒子,我們是原住民啊。」我抬起頭看向遠方小屋,開口向父親說:他們能、我也可以,原住民一直是從小就在山上生活。於是,我們重新回到登山小路,一小時之後,到了第一天的終點──排雲山莊。

突然間回到現代,水泥砌成的房屋,有客廳、廚房、沖水馬桶,更奇妙的是山林野地裡電視的存在,我好奇地找尋文明產品,不久後發現了家用的大桶瓦斯,一桶應該有幾十公斤吧,不知是如何從山下背上來的。回到廚房,父親正在準備晚餐,我看到魚、滷牛肉、高麗菜、白飯,我驚訝地看著父親,感覺今天的疲勞都是值得的。飯後,我們早早休息,疲憊的身體跟隨夜的指引,眼皮愈來愈重,我慢慢地睡著了。

和鹿野約好一起縱走秀姑巒山脈的日本駐警稻垣君,原本打算從玉山西側跨越玉山主峰、至八通關平原和鹿野會合,但因雨勢甚大,受困於新高下駐在所,也就是我所借宿的排雲山莊。雖然建築早已不同,但大山圍繞、松林茂密,古道充滿歷史。雖然這裡已經看不到鹿野先生登山的背影,但對於山的嚮往在今日的我身上依然發生,想到這裡,不禁感到與有榮焉,對於自己的志向也更有感到信心,有一股堅持下去的動力。

大自然中人類何等渺小!陽光雖然毫無保留,卻不能完全使大地呈現一片光亮,後方的陰影是它永遠都無法了解的世界;當黑暗降臨,弱小的人類必須停止一切動作,或者依靠微弱的火光和黑暗搏鬥,我們從不知道什麼事會發生。《山、雲、與蕃人》裡幾次提到,鹿野覺得有些山看起來山況危險、山形隱密,判定那是不曾有人攀登的處女峰;等到實走一趟,親自站在山頂,才發現早就有人捷足先登。這件事我們從山的外觀上看不出來,無法看到攀登的痕跡、無法看到前登者的記號,就像我們總認為事情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其實不然,大自然的奧妙我們永遠難以理解。

疲憊中時間離開得特別早,明明才剛剛閉上眼睛,怎麼一下子就要睜開了?凌晨三點三十分,我被父親叫醒,他輕拍我的手臂,我緩緩拉開笨重的眼皮,父親叫我準備登頂所需的輕便行李,我小小地賴了一下床,但因想親眼目睹台灣最高峰的第一道曙光,只好慢慢地拉起身體,定坐一會兒之後,穿上保暖衣物,開始幫父親的忙。

山中似乎沒有季節之分,熱的時候不熱、冷的時候超冷。山下明明是七月大熱天,到了山上,卻要包裹全身才能抵禦寒冷。四點十分,我脫去保暖外套、背上背包,戴上頭燈,緊跟在父親的背影之後,生怕一個不注意,黑暗會吞噬掉我和父親之間唯一聯絡的燈光。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半腰上登山者額前的燈光如繁星,沿之字坡向上蜿蜒,山頂似乎有人早早先登,時間是四點三十分,大地仍一片黑暗、處於休眠狀態。我心想,那麼早登頂要做什麼呢?父親告訴我,他們是在和以前的自己比賽,每次攀爬時都盡可能地縮短來回的時間。我的注意力轉回腳下的微弱燈光,盯著它慢慢爬行。

時間迫近日出,心中百感交集,冷風不斷從山頂向我吹來,似乎不願輕易讓我登上山頂,我背風前行,不時會遇到挑戰「之前自己」、已踏上返程的登山客,他們滿臉笑容地鼓勵我,更堅定我達成目標的衝動。五點三十分的玉山山頂,天際有淡淡橘紅色,已經登頂的我席地而坐,失了神似地注視遠方,太陽從山澗緩緩爬出,漸漸大地重染光明,山頂上只有我和父親的背影相對。

天地變化在我的視線中漸漸展開:前方半山腰仍圍繞著雪白的圍巾,只露出挺直的山尖和我對望,光線照耀上方稀疏的白雲,太陽東昇染上一片和諧的橘紅色。底下的大地仍受無情的冷風摧殘。啊,山上的早晨是多麼舒服啊,微風輕吹似乎仍有昨晚的寒意,和煦的陽光穿越重重高山,直直照射我疲憊的身軀,大地也愈看愈清楚了──所有的山、所有的樹、所有的登山小徑一覽無遺,大地無私地分享他的一切。

我在書中看見玉山東峰的照片,周圍裸露的岩石佔領了直上的稜線,山谷深至底部的八通關古道,落差起碼有一千多公尺。後來,成長過程中幾次再攀玉山,往往和東峰擦身而過,但我的確也曾無意間注意到山頂東側,有另一座山峰聳直地佇立於八通關草原上,山勢嚴峻、散發難以接近的距離感,嶙峋的尖石佈滿了直升的稜線,使攀登的路線增加幾分危險,山谷深至八通關古道,和鹿野的敘述彷彿,假如有登山者從八通關直登玉山東峰,絕對會成為台灣登山史上的一大創舉。

鹿野登山時留下了詳實的記錄,使今日的我們能藉由他的著作,了解山的變化和時代的變遷。原住民沒有文字,長老們以口傳方式述說祖先和大自然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口述相傳難免結果會和原本的事實有所不同,鹿野他以筆寫下、用文字來傳遞當時的實際情況,文字不改變,我們看著他的文字,得以跟著他的腳步重回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和那個未經人類破壞,最初的大自然。

日落之後群山恢復平靜,巍巍高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鹿野的執著仍然存在,艱難與考驗對他來說,只是一座將要去爬的山吧。他的動力只是一份看似無聊的夢想,和對他有相同的志向的我而言,卻能夠體會那份執著的衝動。這本書對一般讀者來說,可能只是一連串登山的文字描述,對我而言卻是通往回憶的橋樑,現在的生活雖然充滿目標,但總有一份壓迫感,經由一次偶然的閱讀,得以從生活中抽離,重返腦海深處無法喚回的時光,在巔峰坐下,等待天地變化……登頂之後的日出很短,黑暗終於完全消失,我將回憶背上肩,帶著另一份期待,走向時間持續流動的現實。




閱讀選書:《山、雲與蕃人:臺灣高山紀行》,作者:鹿野忠雄/譯者:楊南郡 〈玉山社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