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羽化的島─《蝶道》讀後感
/姜佳昀
簡潔的書名,意味深遠的題目
蝶道,是一如花道、茶道的一門藝術,寓於生活中,視、聽、嗅、味、觸之陶冶;是一派宗教,虔誠信仰、屏息諦聽翩然降臨的幽隱天啟;是蝴蝶在說話,聽覺微弱的牠們,以急速翅振呢喃著遠自雅典的哲學。
蝶道,是條好長好長好長的路,追著蝶的蹤跡,我們及腳下紮根的土地──臺灣,正一起邁向下一個成長階段。
一、卵期:隱身葉間的無限可能
西元一五九二年,葡萄牙的水手正揚帆於太平洋,航線一路指向日本。途中,一支望遠鏡不小心西偏,影像倒立兩次後投射到視網膜,水手驚鴻一瞥,發出流傳四百年的一聲:「Ilha Formosa(美麗之島)!」。
廣闊水藍洋面上,一方沉碧的璞玉,彷彿滾滾蒼綠葉滔中,一枚牙白的蝶卵。小小的、靜靜的,容易忽視、容易錯肩;一旦看見了,卻難以不讚嘆那以銘刻於半透明幾丁質上精巧的文飾,寄寓著宛若空白畫布纖維紋路的隱喻:一個寬廣無垠的未來。
二、幼蟲:坐享豐美的天賜
打從囓破卵殼的那一刻起,對幼蟲而言,曾經安穩熟睡的房屋,是食物;整個嶄新的世界,也是食物。
似乎生來就是為了吃及破壞,幼蟲鯨吞蠶食、狼吞虎嚥著眼前所棲身的這株為牠特選的食草植物;然而,植物總是溫和且縱容,源源不絕的供給營養,並贈送毒素以為武器、色素以為甲冑。幼蟲體表不再是黯淡、不起眼的灰黑,而是呼應了張愛玲所描述的,西元一九四一年的城市碼頭:「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
樹葉一天天的殘破,隨著幼蟲一天天的增長、肥大、茁壯。
這或許是人類經濟發展戕害自然環境的寫照吧!
曾經,臺灣秉以初生的旺盛活力,對這片土地予取予求。啃食了廣袤的森林,吸乾了甘美的水泉;人們無所不用其極的,追尋一個豐衣足食、蓬勃富強的社會,代價卻是被吃乾抹淨的大自然、衰弱凋零的生態環境。
我們宣稱創造的經濟奇蹟,其實是巧取豪奪數不盡塗炭生靈的魔法。
值得嗎?也許該這麼問問大地母親。
三、蛹期:巨變,沉潛於平靜的堅毅
終於有一天,幼蟲身心長到一定的成熟,思謀血液裡蠢蠢欲動的蛻變,便毅然決然進入一段與世隔絕的禪修。
外表青綠色的風平浪靜,包覆著內在正波濤洶湧的革命。用酵素溶解了昔日臃腫的身軀和突起的棘刺以後;在一片混沌液體的漩渦中旋轉,開始追溯書寫在基因上的草稿;小心的選用材料,將相沖、互嗆的紅、黃、藍三原色,不同比例混和為調色盤上優雅的雷電紫、枯葉褐、夕日橙……,漸漸得以拼湊出那來自遠古血脈傳承的美麗圖騰。
立足在生命最重要的轉捩點之上,我們得學會一種靜思、一份沉定;畢竟,急切、勉強而不完全的革新,無法帶來健全的翮翅,只會因而錯失了一整片蔚藍的天空。
四、成蝶:背負起生命的彩色脈絡
蜷曲蟄伏一段長日後,才盼到時機成熟圓滿。在頂破蛹殼的那一剎那,牠看見全新的風景──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但一對大大的複眼,帶來了更遼闊、靈動的視野。
但牠不貿然的飛向未知的刺激冒險,直待到數小時過去,體液由管脈擠入雙翼,繽紛的兩頁生命地圖舒展風乾。準備好了,歷經從卵開始上百天的等待,第一次,航空旅行就此起飛。
這時,終於被稱作「蝶」的牠,已明白美麗並非白白從天而降的禮物,而是一份淵遠流長的使命。從此花蜜為食,以授粉報答幼時植物的養育之恩;幾百天的等待,始換得幾十天的飛行,飛行不為閒逸的遊戲,而是對佳偶刻不容緩的尋覓與追求;為完成一次一批新生命的開啟,甘冒性命危險奮不顧身、勇往直前,甚至壯烈成仁。
蝶知曉,自己維繫著地球生生不息的命脈循環,為了下一代用力吸汲水灘、奮力飛過三千公里的路途都很值得。
因為,「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
此刻,我們終當能穩健、準確地執起蘸飽雨後虹彩的畫刷,一道一道交織成一幅恆常不朽的作品,以極致的大美還諸天地。
島嶼,逐漸透明的蛹殼
翻開地理課本,方才恍然大悟:啊!多強烈的暗示!
臺灣,海上佇立的島嶼,正是風中一只青色的蝶蛹。
過去,「蝴蝶王國」稱號,讚譽我們擁有之多,亦控訴我們獵殺之多。如今,臺灣人已漸漸意識到,自己與周遭環境和諧共處的重要,我想,我們是正住在蛹裡頭,一點一滴脫去昔日的醜陋兇惡,蛻變為絢爛的光彩。
耐著性子、不急不徐地,我們循序漸進的轉變與學習,學著對生命更尊重、對自然更友善;相信有一天,蛹殼會逐漸透明到,足以讓我們清楚看見,看見那片澄澈的藍天及振翼高飛的未來。
蝴蝶王國,終得以正名:一個使翩翩舞蝶,養生喪死無憾的理想國度。
閱讀選書:《蝶道》,吳明益(二魚文化,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