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7日 星期五

[大學及社會青年組]優選:阮賢助



悠悠大傑巔/阮賢助



只要拿到任何一本有關平埔族的著作,我首先一定會尋找「大傑巔社」在書裡的論述脈絡為何,除了遷徙,有另外的探討嗎?《我是不是平埔人DIY》這本書是好幾年前奮力追蹤他們的足跡時買的,當時我顯得有些焦慮,因為那趟追尋不是諸如「增長知識」之類的愜意知性之旅,我渴望我能夠是他們的未來!渴望我的血肉蘊含數千數萬載的台灣風與土。曾經有人"誤" 以為我是原住民,忍不住竊喜下,立刻回說:「我是馬卡道族的!或許也是西拉雅族!」。也曾經夢到身處一個大傑巔社的正名運動場合,在族人的簇擁上,我不顧親友的反對,當場脫掉衣服,換上我族傳統服飾,用族語振臂急呼:出草不義漢人政府!將祖靈迎回祖地!一顆子彈飛來,我驚醒而起,埋首悲泣,自問我到底能成為什麼?又到底是誰?



一、童年

台17甲線,高雄縣湖內鄉通往濱海公路的省道,那是我童年騎鐵馬要去茄萣鄉逐海戲浪時必經的柏油路,有大約兩百公尺的路段,兩旁都是傳統產業工廠,它們散發出好幾種神祕的化學怪味,行經時,我總要憋住呼吸,以屁股懸空,身子幾近與車身平行,猛驅車輪之姿通過,直到兩鄉之界,函口圳流經之處,那怪味才明顯減輕。當我騎在最前頭時,會反身向同伴大笑大吼:「緊咧!加緊咧!」等到沾黏了一身海水鹹鹹的不捨,坐在雜貨店電玩前與螢幕裡的肌肉男對打到頭髮的海水已被汗水取代,貼近海平線的夏日夕照有如母親翹首盼子平安歸的神色時,我們才嬉鬧著騎往另一邊的鄉間小路回家。

在大湖國小就讀時,當時的操場還是一片未經整理的泥沙地,天乾地燥時,風再怎麼輕,也能撩撥起茫茫沙塵;雨無須傾盆,泥沙地便成了泥灘,我們得穿雨鞋才能走到教室上課。但無論何種"地貌風情",我都會利用下課或放學時間,么喝死黨一起在操場挖尋貝殼或蚌殼,順便蹲在積水的泥灘凹穴旁抓水生昆蟲和魚仔,雨鞋乾脆就脫了來裝"漁獲",貝殼卻被物歸原位,因為我竟天真地以為"偷走"它們時若被老師逮到,一定會挨打。

這些都是我在1980年代再平凡不過的童年生活,但也就是這些純真無雜,不知世事的履足,成了往後探尋自我的夢迴之地。


二、小祠之謎

2003年初夏某日,我又來到兩鄉之界的路段,右手邊是沿函口圳鋪設的水泥路,前行約50公尺,有一間小祠,祠旁是大她上百倍的「茄萣鄉示範公墓」,四周由風聲和斷斷續續的狗吠聲擬造出一種荒陬靜寂,一處處頹碎的路面冒生雜草,遠看極不真實,圳溝呼出如重病殘息者的腐朽濃臭。我那時謀職不順,勉強找到了一個百貨賣場店員的工作,每天埋身於俗常的日用品裡,掃把、水桶、延長線、零食,進貨、上架、收銀,賺取微薄的糊口紙鈔。下班途中,暫將煩悶的自己藏匿在這小祠內,燃起白長壽香菸,百無聊賴地梭巡這四坪不到的祭祀場域,拿出隨身筆記本,記下:

古開山港,也就是函口圳最末端,現成了一條死爛的水泥溝渠,是湖內鄉與茄萣鄉的鄉界,…我田調的對象就是這間「娘媽宮」,今天(2003.5.3)傍晚來訪時,之前張貼的誕辰日紅單已不見(×的,忘了紀錄!),日曆停留在2月15、16日(禮拜六日)。奉祀神明有「大眾將爺公祖」、「大仙姑祖」、「二仙姑祖」、「三仙姑祖」、「大眾爺媽祖」。「娘媽宮」牌匾載有:丁未年葭月吉置。看這祠的建置,應該是終戰後,算來是1967年。…

我,一擺失落的靈魂,處身現世與幽遠的亡魂居所間,仿佛藉此可以消除在囂塵打滾時所招致的挫敗。閉上眼,想像數百,甚至數千年前,馬卡道族大傑巔社人在這裡生活的光景,在娘媽宮內祭祀祖靈的神聖場景。睜開眼,撫觸自己的身體,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感應到他們的鮮血在我體內奔流。一開一闔間,憂思自己的未來,憂懷自己無數代前渺遠的過去。又是一個日落,我沒有留意到「娘媽宮」內燈一直是開著的,走出,坐入機車,望向那一地的通亮時,突然又臆想著古時的開山港是否也有一座類似燈塔的地標建物,指引出海的族人歸來。或不幸的,拉出了一條命運線,引領荷蘭人和漢人莫測的野心,一個接一個,一顆接一顆,引爆大傑巔人往後數百年的悲劇性大遷徙。「娘媽宮」有可能就是那座燈塔,不論她當時的名稱為何。果真如此,當族人們決定遷村的那一刻,便是低吟離賦之時--與創造生養他們的「母親」訣別。一步步的遠離,被搗碎的靈魂就一路上一塊塊不斷地掉落,直到不再有人追憶我族大母,「我」也已然消失,而悲痛被遺忘覆蓋,遺忘又被時間推落無底之崖。宇宙黑洞也不過如此!既沉重又空盪,這樣的詭境著實叫人難以承受。手機響起,母親問說要不要回家吃飯?我答說好!要回家了。離家回家,似乎差別不大,我在入夜的台17甲線這樣想著。

根據《台灣平埔族史》一書所載,大傑巔社發源地可能有2處,一處就是這兩鄉之界;另一處是我的出生地--湖內鄉大湖村湖街地區。「娘媽宮」可能是唯一的大傑巔社遺跡,祠內「仙姑祖」的祀崇,就算不足以證實大傑巔社曾在此生衍,但她的祠號顯然有別於常見的「有應公」漢人常民祭祀系統。在《我是不是平埔人 DIY》書中讀到馬卡道族在屏東萬巒的加匏朗仙姑祖祭,興奮之餘,也產生不少疑問:兩處相距數十公里遠的仙姑祖是一樣的嗎?馬卡道族所有支社的母親/祖靈都是仙姑祖嗎?…我判斷,娘媽宮以前可能也稱作「仙姑祖廟」,漢化後,媽祖信仰移植進來,加上漢人誤認沒有神像的這間小祠是「有應公廟」之類的無名屍骨共祀信仰,如此交融演變下,就產生了「娘媽宮」之名,這祠名和裡頭奉祀的神明也反映了漢人兼容並蓄,多神崇拜的信仰性格。當然,現在娘媽宮與一般廟寺無異,祠中置神案、香爐和九尊神像,已找不到任何平埔祭典的蛛絲馬跡。

娘媽宮歷經時代的遽變洪遷,依然孤挺在目今的風吹雨打中。她應該是一扉探幽索微之門,可惜自那天後我未再造訪。將滿而立之年的我繼續浮沉於無情人海,把那些探尋凍鎖成年輪--除非將自己橫剖開來,否則誰也看不見。我漸漸不再接觸台灣文史類的書籍和議題,找各種強而有力的藉口合理化自己的荒疏,朋友眼中那位滿懷熱忱的「台灣文史工作者」,僅剩空虛與莫名的憂傷。但事實上,大傑巔社依舊牢固地繫泊在我心中的一角,7年前的「娘媽宮」田野筆記一直被我帶著走,不時惦念著「總有一天會用得上它。」似乎藉此便能與往昔那位熱切探尋台灣的青年牽住一絲聯繫。閱讀劉還月的序文時,我激動地把筆記拿出,夾雜愧疚與不捨的情緒與它們重新對話,有件事再明白不過:我打從心底已認定自己是大傑巔人的後裔,她是我源頭血脈失落的一半,而另一半在老家公媽廳內的祖先牌位。


三、大湖畔

在校園操場挖尋貝殼是相當超現實的經驗。7歲的我首次拾起白灰灰的蚌殼,睜亮眼,配合著手指將它翻上翻下,轉左轉右的動作,仔仔細細打量。而同一枚蚌殼,2000多年前或許也被一位大傑巔社孩童拿在手裡把玩。

湖街(今民權路)--大傑巔社可能的發源地之ㄧ,清治時期鳳山縣的重要街市,來自府城和左營的官員、商賈、旅人絡繹於途,與今日沒落冷清的景況不可同日而語。大湖國小就在湖街上,而我老家就在湖街的信仰中心--碧湖宮旁。湖街聚落與二仁溪之間是一片片的稻田和荒林,大湖遺址就在那裡被發掘。大湖,在史前時代真的是一片"大湖",極可能是蟯港內海的一部分,而湖街屬大湖台地的一部分,推測應該是當時的海濱或湖畔,換句話說,大湖遺址: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先民,在與校園相近的地理位置上有一飲食起居的聚落。這些先民,我相信就是大傑巔社!《我是不是平埔人DIY》書中的<飲食文化>提及:「平埔人一直以天生地養作為主要的生存觀,…在海邊撿拾貝類,用鹽醃漬之後食用。」看來,散佈於操場上的貝殼都是族人們的"廚餘",但想必他們一定不了解什麼是廚餘,應該不會為了怎麼處理用不完和不要用的東西而傷腦筋,貝塚和我無意中挖到的貝殼都顯示了一種哲學況味--沒有任何東西須要掩埋或掩藏。物質消費文明裡用棄分明的價值觀剛好相反--須要掩埋很多的東西,虛矯的外在才不至於被拆穿。

休假回家時,我繞著工整的PU操場跑道,邊跑邊想像以魚塭產業為經濟主脈的湖內鄉,在當時絕大部分都是蟯港內海的一部分,沿岸滿是大傑巔社聚落,從娘媽宮所在的開山港到大湖的彼得部落(Peita),迤邐壯闊,採食、打獵、捕撈、製衣、祭祀、迎接生死…一年復一年,直到異族入侵。不過也無所謂恆常不變的事物,或許在某個時間點,許多大傑巔青年自幼便見識了府城的繁華,他們與父祖輩經常爭吵,看不起自己部落的生食傳統,習慣著漢裝,說漢語,最後離開原鄉。蟯港內海消退的速度似乎追上大傑巔被迫遷徙的速度,棄鄉經久的大傑巔遺民若回到原鄉故地,只見熙攘街市時,是否有眼淚可流?而遷徙至遠山那一頭的族人,是否常夜夢驚醒,誤以為聞到了故鄉的海風。


四、1990年代

1990年代初期,認識台灣的知識探尋與台獨的政治訴求匯流成一股本土化運動,不少大專青年在校園裡呼應這波運動,紛紛成立各種性質的社團,並嘗試不同的理想實踐之路,我也是那浪潮裡的浪濤之ㄧ。最初的啟蒙是解嚴之初,觀看電影<悲情城市>時帶來的震撼與困惑,它驅使我饑渴地閱讀台灣文學、台灣史、政治與文化評論相關書籍。電影是牛頓的蘋果,敲啟我探索台灣對我的靈魂引力。在南部高中男校裡,我把《寒夜》放在大腿上,把史明的四百年史壓在歷史教科書上,對講台前"事關重大"的聯考重點整理嗤之以鼻,只顧著將書中每字每句都消化成卡其制服裡的年少知性悸動,並交融著對異性的嚮往,給那位女孩的信上,我寫道:「寒夜這本小說讓我很感動,有機會我借你讀,想與妳一起分享。而且,妳知道嗎?我們台灣人要覺醒!…」。

1993年左右,「社區總體營造」的概念剛在台灣萌芽,我到茄萣鄉參予當時的營造活動,雖然已忘了活動內容,但海風吹響大型活動旛旗的畫面仍記憶猶新。當時我還是師範學院的學生,在海堤上,我一面拾風散步,一面構思很多計畫:成立湖內文史工作室、舉行老照片展、舉辦台灣史講座等等,那可得讀很多書,做很多的田野調查,訪問很多人…做很多很多的功課!我並期許自己四年後要成為那種會帶著小朋友到戶外認識家鄉一草一木與一磚一瓦的國小老師。最終,我放棄了當時的師院那種圈養式的生活,轉學唸哲學去了,再也沒機會成老師。但探尋家鄉身世之旅並未停歇,同時間我也參予了環保運動和文化資產保存運動,在民進黨的選舉造勢活動裡吶喊落淚。


五、今年過年

娘媽宮不知何時已被拆除,當我杵在原地發楞時,一位中年男子直瞪著我,充滿敵意地問:「你要幹嘛!」我不發一語地離開,來到涵口圳與廢棄台糖鐵道間的地區走走。那裡營造得還不錯,有社區美化之效,是民眾休閒散步的好去處,但我最在意的事物也不見了,一年多前在木製造型涼亭前的水田地偶然發現數十隻高翹鴴。牠們在那裡棲息繁衍!我抱著女友大叫!如今水田卻已被填平,鐵皮倉庫拔地而起,這樣的場景立刻讓我聯想到古蟯港內海,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

我對台灣的追尋與探索,是身心靈小宇宙內裡無以數計的創造,而宇宙的核心是什麼呢?大概只能說是愛吧!悠悠大傑巔,或許我再也找不到你,但你一直在我心中。





閱讀選書:《我是不是平埔人DIY 》,劉還月、陳柔森、李易蓉著〈原民,2001 〉